十年前的藏族朋友,親述瑜伽士外公大戰『起屍』。

2001年的時候,我還在讀大學。

當時認識了一個藏族朋友,吉美。

剛認識吉美不久時,他跟我說,『我爺爺是個瑜伽士』

瑜伽士?what?那時的我還沒有信佛,第一反應是:『瑜伽士,練瑜伽的?』然後心裡浮現出一個把身體擰成麻花狀的印度人。

吉美很崩潰,『不是,瑜伽士是我們西藏一種很厲害的修行人,沒有出家,也可以結婚。

但他們跟我們這種人不一樣,修行很好,很多和尚都要來找厲害的瑜伽士拜師』

很久以後才知道,瑜伽士並不是學習印度瑜伽的人。

在佛教中,真正的瑜伽士,需要守護的戒律據說有十萬條之多,遠超比丘的二百五十條戒律。

這是一類戒律清凈、有著高深證悟的修行人,盡管他們也是在家人中的一類,但他們與普通居士完全不一樣。

一些瑜伽士能發掘伏藏,一些瑜伽士能超度亡者,還有一些瑜伽士能示現不同的神通。

《插個嘴,之前皇阿瑪張鐵林拜的『白馬奧色法王』,在被踢爆以後稱自己隻是一個『瑜伽士』,結果又被打臉說『瑜伽士』也很難當,之後再發表聲明,就隻敢自稱『普通居士』啦。》

《西藏的瑜伽士。

歷史上著名的米拉日巴尊者,就是一位大瑜伽士。》

吉美的爺爺,正是這樣一個真正的瑜伽士。

說是爺爺,隻是藏語『波拉』的意譯,實際上是外公。

我見過他們一家人的合影,可能是年節,老爺子站在最中間,長發結辮,穿新嶄嶄的黃綢緞衣袍,戴平頂禮帽,笑瞇瞇的。

老人家已不在人世,這是吉美隨身攜帶的唯一一張有他的照片。

認識幾年下來,吉美零散講過一些他外公的事跡。

可惜的是當時不懂,沒多追問,等到懂的時候,大家已經各自畢業,換手機號,失去了聯系。

今天,就把當年聽過的故事一一講出來,算是對不靠譜歲月的一段紀念。

吉美的外公是昌都一帶的康巴人。

外公家境貧寒,小時候是個牧童。

一日,外公在山坡上放牧,下午的日光暖洋洋的,微風輕拂,羊兒悠閑地吃著草。

外公不自覺歪倒在草坪上,打起了瞌睡。

忽然,一個影子遮住了陽光,一把渾厚的聲音在問他:『普,你有吃的嗎?』

『普』,是衛藏一帶對於小男孩的稱呼。

康區發音略有區別,但差異不大。

外公迷迷瞪瞪地睜開眼,隻見一個高大的僧人正站在自己面前。

他的一襲紅色僧裝已經破舊不堪,面色黝黑,看起來風塵仆仆,顯是已走了很遠的路。

藏族人對僧人的尊敬是發自骨子裡的,哪怕一個六七歲的牧童也如是。

外公趕緊一股腦爬起來,將隨身的糌粑袋、木碗和水囊雙手托舉,恭恭敬敬地獻給這位遊方僧。

遊方僧盤腿坐於草坪,吃罷,用一點清水將木碗洗凈,還給外公,微笑道:『普,我自遠方來,初到貴鄉,不認識路。

你可否帶我回家,請你父母指示給我前往拉薩的方向?』

彼時太陽已經西斜,先前的微風也逐漸轉大,帶著刺骨的涼意,遠處傳來幾聲狼嚎。

外公極敬愛出家人,又覺得將這個異鄉人獨自留在山林野外頗為危險,遂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,吆喝著羊兒,領著那遊方僧往回走。

外公的父母都是極淳樸的鄉下人,一見有遠客登門,便將家裡所有珍貴之物一一拿出:新磨的糌粑、新曬的奶渣,以及一點點肉幹,又濃濃地打了一筒酥油茶,畢恭畢敬地奉上。

康巴和衛藏之間,方言原本頗有些差異,但那遊方僧似在外漂泊良久,也懂一些康巴話,和這家人交流起來殊無障礙。

一頓茶喝下來,這對夫婦方才明白,這位僧人原是在桑耶青浦常年隱居的一位寧瑪派僧人,兩年前,他出來四處朝聖,現在則是在返回青浦的路上。

『我看貴公子對三寶頗為虔誠,又聰明穎悟,不知貴府可願將他交給我,讓他作我的弟子,跟隨我一同返回青浦?』遊方僧端起一碗茶,微笑詢問。

這個請求頗出乎這對牧民夫婦的意料。

他們隻得這一個獨子,原未想過要讓他出家。

但在當時,貧寒家庭的子弟往往衣食無著,而入寺為僧未嘗不是一條生存之道。

而眼前的出家人頗為面善,又在青浦這樣的聖地長期閉關專修,想來也是一個可靠的師長。

於是,倆夫婦商量一下,便讓外公對那遊方僧行了三個大禮拜,拜他為師。

第二天,那遊方僧便帶著外公翩然遠行了。

兩人跋山涉水,一路徒步前行,歷經月餘方抵青浦。

青浦乃是一個山谷,行如蓮花盛開,山中佈滿多處歷代祖師所留的足印、頭印、杖印、茅棚、閉關洞、靈塔等聖跡。

許多寧瑪派大德授記說,在別處清修一生,不如在青浦屍陀林天葬,可見其殊勝。

在青浦,遊方僧獨有一個洞窟作為閉關之處,亦有兩三弟子。

年幼的外公跟隨師父、師兄,學習佛理、儀軌、禪修等等。

光陰如梭,一轉眼十年過去,已到了上世紀50年代。

阿沛·阿旺晉美所率領的藏軍,在昌都一帶被解放軍重挫。

當地百姓十分恐慌,不知這新來的軍隊會怎麼對待自己,不少人拖家帶口出逃。

外公的父母正是其中之一。

這一逃,就到了青浦。

見到衣衫襤褸的父母,已經十八歲的外公心情復雜。

自己應該擔負起贍養父母的責任,但在上師這裡尚未獲得全部法要,要離開又確實舍不得。

正在猶豫,上師卻找人來叫他。

進入巖洞,隻見上師跏趺坐於巖石之上,面色端肅,稱,『吾兒,接下來藏區將會有大變動,屆時青浦亦未能幸免於動擾。

你且隨父母而去,伺二三十年後,藏區又會漸漸恢復起來,屆時你自然有你的去處』

外公一聽這話,知離別已不可免,他拜倒在上師腳下,淚如泉湧,『大恩大德的至尊上師啊,您的全部教法猶如無邊的乳海,我隻學到了其中的一滴。

已學到的部分,又都是如此生疏,未加串習。

此刻離開您,我又如何繼續修持呢?』

『吾兒,我的法要,已如瓶傾水般灌註於你。

你且記住,日後遇見任何危難,你都要將上師觀想於自己面前,如鏡中影像般清晰。

切記,上師與三寶無二無別,所觀想之上師與上師本人無二無別』

外公與上師灑淚拜別,領著父母而去。

三人在拉薩朝拜後,便向著藏北牧區一路乞討、一路前行。

吉美說,就在那到處流浪的幾年中,外公還了俗《原因不清楚》。

他們在路上撿到一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,給她吃喝,帶她一起走。

幾年之後,那個小姑娘就成了吉美的外婆。

不過,故事發生的時候,外婆已經撿到,外公卻還沒有還俗。

那是在藏北的一個小鎮上——說是小鎮,其實隻是十幾戶土坯房,圍成了一個聚落。

那天陽光熾烈,幹燥的空氣中塵土飛揚。

動蕩年代中謠言四起,將解放軍描述成『魔』一樣《其實彼時的解放軍軍規甚嚴,寧以高價購買糧食,絕不搶劫百姓。

藏族女作家央珍的長篇小說《無性別的神》以及進藏十八軍後代回憶錄種種,可作為佐證》,人心惶惶,不少藏北住戶也是拖家帶口逃跑,小鎮上十室不說九空,至少也空了一半吧。

當時的外公一家已經幾天沒乞討到食物,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,隻能倚靠著一堵墻捉虱子。

忽然間,一個人打馬匆匆奔來,立在鎮中心大叫:『這裡有沒有喇嘛《上師》!』

外公的父親有氣無力地睜開眼,隻見那人衣著還算不錯,像是家境殷實的樣子。

又看他神情慌張、略帶愁苦,心想,『這個時候還急著找喇嘛的,多半是家裡新死了人需要超度』。

雪域幾乎全民信佛,一旦親人去世,就會迎請德高望重的上師《也就是他們口稱的喇嘛》,以及僧眾前來念經為死者超度。

超度過程中,家屬自然會以拿得出的最好飲食款待僧眾,而法事結束後還另有供養。

一想到那金黃的酥油、雪白的糌粑、黢黑的肉幹巴,外公的父親一把將兒子推了出去,誇口道:『這是我兒子,別看他年紀小,他可是在桑耶青浦跟隨大成就者閉關多年的,修行十分厲害!』

話剛說完,那人一把撈過外公,直接架在馬上,連一句客套話也沒說,就這麼揚塵而去。

外公騎在馬上,顛簸得暈頭轉向。

而坐在前面的那人還兀自鞭打馬匹,口稱『快,快』。

佛教理論中,認為死者死後,中陰身最遲七七四十九便會轉世,而衛藏當地人一般認為,普通人三七或四七轉世的可能性更大。

他不免覺得這家主人過於心急,而有些心疼起胯下的馬兒來。

大約過了有一陣子《我猜至少半小時吧》,一棟大房子遠遠地出現在眼前。

主人翻身下馬,卻不進屋,而是拉著外公急奔向旁邊一座低矮的小屋。

屋子有多小?外公終其一生個子都不高,不到一米七,愧對康巴人的身份。

而他竟然都需要彎著腰進門。

隻有一扇極狹窄的窗戶,屋內光線幽暗,外公一時沒習慣,隻看見屋子中間有一個臺子,臺子上坐著一個人。

『難道竟是病人需要祈福,而不是超度?』外公正在疑惑,忽聽見『砰』的一聲,回頭一看,那主人竟已出了門,將門關上了。

外公跑到門口,想找主人問個明白,用力一拽,竟發現那門已從外面給反鎖上了!

再神經大條未經世事,此刻也察覺到不對勁了。

外公的眼睛已漸漸適應了光線,回頭仔細一看,隻見那『病人』直挺挺地坐著,面色發紫,身體腫脹——

『臥槽,起屍!』——我要是外公,此刻內心中一定這樣咆哮。

眼前的『病人』身形浮腫,像是比正常人足足膨脹了一倍,連衣服都被撐破了一些。

露在外面的皮膚,呈紫黑色。

他直挺挺地坐著,眼珠子一動不動,但靠得近了,似乎感覺對方隨時都會撲過來似的。

『糟糕!』外公心裡一涼,心知遇到了有生以來最棘手的狀況——起屍!

說到這,我們得先說說起屍是什麼。

起屍又叫行屍,也就是所謂的『屍變』。

我的一位已圓寂的師父祈竹仁波切曾在著作中說,『在某種情況下,人的屍體突然會走動作祟。

普通人的屍體,一般不會有屍變,隻有英雄、梟雄或一些勇猛的人之屍體才有可能屍變。

在屍變後,起屍全身腫脹,以致頭部像沉入肩中似的。

被這些起屍觸到的人,一就會重病,或則被傳染了,成為像起屍般的情況。

大家勿以為衲在談奇說異。

在古代的印度及西藏,曾多次出現這種情況,十分可怖。

這種起屍,在古代更曾有令全村變為起屍村的案例』

傳說中,起屍不會講話,不會彎腰,也不會轉身,連眼珠子都不會轉動,隻能直盯前方,身子也直直往前跑。

假如遇上活人,起屍便用僵硬的手給他『摸頂』,那一瞬間,活人便會瞬間死亡,然後也變成起屍。

如此一傳十、十傳百,就如祈佛所說的一樣,讓全村人都變成起屍。

起屍是死者的怨靈作祟嗎?

並不是。

按祈竹仁波切的說法,那並不是屍體本人。

死者已經變成了中陰身,哪怕神識還在身體裡,起屍也與『它』無關。

那是羅剎等非人進入、控制了身體所致。

而我的玉樹老師父洛松旦傑說,『我沒遇到過這種事情,但我們都聽過這種說法……好像一共有三種起屍,從血起、從骨起和從痣起。

從血起的最簡單,把他的血放出來就好了。

從骨頭起的,要把骨頭敲碎。

從痣起的最難辦,可能要找比較厲害的咒師,最好是修斷法的那種。

人們說,七天之內,起屍還容易解決,過了七天就很難辦了』

《百度百科的『起屍』條目稱起屍有五種:從膚起、從肉起、從血起、從骨起和從痣起。

與老師父講的有些差異。

但從膚、肉、血起的,均可以用放血方式解決,大概也可歸為一大類。

祈竹仁波切講,最好是用一種念過咒的鐵椎刺進去,如果沒有,用刺蝟的刺也可以,實在沒有,任何尖銳的物體都行。》

那麼,外公眼前的起屍是哪一種呢?

當年吉美講述時,我對藏傳佛教和藏文化毫無概念,隻是聽個新鮮。

這一節他一帶而過,我也沒有追問。

現在倒推——

臃腫、坐了起來、尚無動靜,應該是正在『屍變』,但尚未完全變成。

如果是『血起』,那麼甚至不需要厲害的修行人,普通人刺進去據說也有效,而房主沒有這樣做。

可見,不屬於『血起』。

那麼,剩下的就是骨起或痣起了。

面對眼前的『起屍』,外公感覺他的手隨時會抬起來,放在自己頭上,把自己也變成一具行屍走肉。

他沖到門口,拼命撞門,但那門卻格外結實,怎麼撞也撞不開。

窗外的太陽,漸漸西斜了——時間是那麼緊迫,一個不慎,自己就會喪生在這陌生地方,連父母都不知道自己的死訊!

他必須爭分奪秒。

外公深呼吸了一口氣,盤腿跏趺坐到了地上。

『覺域』的修法,上師早已傳給了自己,自己也曾修持過儀軌,隻是並沒有經歷一百零八泉的實修。

這一次,就當是第一次實戰吧。

《斷法修行人的老照片。

我2015年7月還在阿裡親眼見到過一個。

西藏的阿裡,不是馬雲的那個。》

沒有手鼓,也沒有長笛,都沒有關系。

魔境就在眼前,就看自己能不能以空性思維來斬斷。

外公橫下一條心,大聲念誦起『斷法』的儀軌,但對於一個並未長期專修此法的少年僧人而言,念起來多少有些磕磕巴巴。

再過兩三個小時,太陽就會徹底沉入地平線,而面前的屍體表情猙獰,似乎隨時會『屍變』完成,撲向自己!

跏趺坐時,需要『毗盧七法』,其中一個要求便是下頷內收、雙眼自然下垂。

外公心神不寧,時不時抬起眼皮看一眼。

這一次,他抬起頭來,頓時肝膽俱裂——眼前的屍體,不知什麼時候已抬起了雙臂!

外公驚得坐倒在地上!沒命了……自己也將變成可怕的行屍,當父母看到僵直沖來的自己,還以為是拿回了食物的愛子,歡天喜地地迎上去,卻會被『自己』殺死!

在極度的恐懼和痛苦中,一個端肅而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『吾兒,當你遇到危難之際,切記憶念上師……上師與三寶無二無別,你所觀想的上師與上師本人無二無別』那是青浦離別時,上師對自己的叮囑。

那個聲音像是光,像是火,讓他的心中亮起來,暖起來。

死就死吧。

外公橫下一條心,再度跏趺坐下,內心觀想上師就在自己的頭頂。

不知是否因為在危險中的緣故,他心中的上師格外清晰,就仿佛本人一樣。

這一次,外公閉上了眼,完全不再理屍體的變化,一心一意地再度修持起來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他忽然聽到一個沉重的聲響,『啪』。

睜開眼,隻見屍體已仰面倒下。

外公站起來走到近前一看,屍身已經變軟,手臂軟軟地垂在兩側,眼耳等七竅流血,可見那占據屍體的羅剎已經走了。

此時的外公身體一軟,癱倒在地上,放聲大哭一場,感覺被抽掉了全部力氣。

第二天早晨,房主到窗戶那裡窺看,外公大聲叫嚷,房主驚疑不已,對答半晌,方相信這不是一個『新起屍』,趕緊打開門放他出來。

這家人見到外公都嘖嘖稱奇,原來這新死之人是這家的兒子,生前強壯勇武,意外喪生後竟有了起屍之兆。

此地離寺院甚遠,村中僅有一個瑪尼拉康《供奉佛像的小殿》,病急亂投醫,房主便就近『抓』了這個小僧過來。

前一夜,家中女眷都十分不安,生怕這年輕小僧斷送了性命,此刻見到小僧活蹦亂跳得就在眼前《並沒有,因為又餓又渴又累》,由不得又是驚訝又是歡喜。

當下,自然是好好款待,嗣後也裝了滿滿一袋子幹糧,讓外公帶回去。

後記:

藏傳佛教一向重視對上師的依止,因此,這是一個十分『主旋律』的真事了。

有意思的是,彼時的我連佛教都沒接觸,更別說藏傳,卻牢牢記住了這些情節。

多年後寫出來,對自己後來所知的那些相對照,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和親切感。